时光的长河奔腾不息,岁月的浪潮淘尽往昔,但有些味道却如影随形,刻进生命的骨髓,永不褪色。如今又是一年父亲节,而父亲却已离我而去,徒留我在思念的泥沼中徘徊。可我深知,于我而言,父亲从未真正消逝,他化作一缕风、一束光,更化作那萦绕于岁月深处的草根之味。那味道,仿若父亲留下的神秘咒语,牵引着我的思绪,飘向那如烟的往事。
父亲是个地道的庄稼人,粗糙的双手满是老茧,那是日复一日与泥土、农具打交道的印记。他平生最大的嗜好便是抽烟,那时乡下的生活清苦,烟是最简单直接的慰藉,劳作归来,蹲在院门口,划着火柴,烟火便在他唇边次第绽放,青灰色的烟雾在空中盘旋,他紧蹙的眉梢便稍舒。烟火明灭间,他能暂且忘却生活的重负,眼睛微眯,似能从那烟雾里瞧出些生活的盼头。父亲说,庄稼人的命,就像这烟草,苦涩里裹着丝丝甘甜。
那年月,生活的黄连苦得我家透不过气来。记忆里,家中那口陈旧的米缸,更像是一个空洞的摆设,总是在时光深处孤寂地伫立,永远没有米粒的踪迹,就像一场被命运遗忘的梦,只剩下岁月在它身上留下斑驳的痕迹。我们三姊妹的书本费,像一群张嘴待哺的雏鸟,迫使父亲和母亲卷起行囊,奔赴千里之外的贵阳讨生活。他们总是在我们几姊妹熟睡的时候离开,在睡眼朦胧中,我熟悉的体味在慢慢变淡,熟悉的身影在黑夜中逐渐拉长,直至模糊到黑漆漆一片,然后化着我们几姊妹心头的牵绊——连着贵阳和晴隆。
初一那年,命运的手指突然叩响了我的窗棂。我的眼神似乎能穿透黑板上的数字迷雾,这种数学天赋就像一汪清泉,泡着几块鹅卵石,清澈见底,偶尔晃动,便荡起灵性的涟漪。我很享受解题时的快感,仿佛一只丑小鸭奋力奔向天空,而在数学竞赛方面获得的奖状也如雪花般飘落。我将老师的推荐信和全国希望杯数学竞赛的通知书递给父亲,父亲一字一句的看得很认真。"往返几百公里,食宿加报名费,得好几十块呢。"母亲的声音在暮色里碎成齑粉。父亲沉默了许久,屋内氛围凝滞得都能掐出水。我深知家中境况,父母每日劳作,日常开销已捉襟见肘,这几十块成为了横在我全家人面前的喜马拉雅山脉,高不可攀。可下一秒,父亲却轻轻的抚摸我头发,那饱经风霜的大手,传递出滚烫力量:“行,娃,只要你有能力,咱就去!”我欢呼着扑进他怀里,全然没瞧见他转身时,肩头似有微微颤动。那天黄昏,父亲蹲在工地的脚手架下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他从裤兜里摸出烟盒,抽出仅剩的一根烟点起,夕阳在他肩头筛下斑驳的碎金,像出征将军的铠甲。突然,他转身走向门外,像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夜里,我在欣喜中沉沉睡下,后被房后的窸窣声惊醒,借着月光,瞧见父亲蹲在门口,手指无意识捻着什么,凑近才看清,竟是从田埂边扯来的草根。他学着平日抽烟模样,将草根塞进嘴里,狠狠一嚼,又急忙吐掉,干涩的草根哪有烟草顺滑,磨得他牙龈生疼。月色如水,泼洒在他身上,泛起冷冽银光,他那反复咀嚼的动作,像极了在啃噬生活的苦楚。
后来我才知道,父亲喜欢抽的烟,于他而言,是随身携带的小小港口,在生活的狂风巨浪中,给他一方暂避的宁静。他凭借着这微不足道的慰藉,硬生生在贵阳最底层熬过了无数个漫长又难捱的日子,仿佛只要手中还有烟,心中便还有希望,还有一丝与生活抗争的勇气,就有带领我们这个小家前进的力量。可为我,他决然戒了。
从那以后,父亲的裤兜里多了一根根青草根。工友们休息抽烟时,他总爱在工地旁的荒坡上徘徊,像寻找宝藏的猎人。那些被野火烧过又重生的草根,在他齿间发出清脆的脆响,汁水混着泥土的芬芳,在岁月里发酵成独特的气息,辣得他直淌眼泪,可他硬是咬牙坚持,只因口袋里省下的每分烟钱,都是我奔赴竞赛的希望。
出发那日,父亲起得格外早,给我煮了两个鸡蛋,那是平日里难得的奢侈品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鸡蛋剥好,放入我碗中,粗糙手指在蛋壳上留下浅浅痕迹。然后,他从怀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几张纸币,那是他戒烟攒下的钱,每一张,都浸润着他的汗水与决心。
送我到车站,本来话就不多的他也没多言语,只是反复摩挲着我的脑袋,老茧摩得我头皮生疼。我透过车窗看着父亲向我挥手,他矮矮的个头立在车站高高的围墙下,在晨曦里仿若一株被霜打过的草。
赛场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,父亲嚼草根的模样突然浮现在我脑海,那些辛辣的汁水,那些倔强的根须,瞬间化作笔尖流淌的智慧,助力我奋笔疾书。
竞赛成绩公布,我获得全国三等奖,捧着奖状奔回家,一路跌跌撞撞,满心欢喜。推开门,父亲正在做饭,我看着桌子上面的烟灰缸,已经失去了它盛放烟灰的作用,连平日残留的烟草气息都消散殆尽。我高举奖状,在他面前晃,他先是一愣,那双满含沧桑的眼眸,瞬间盈满惊喜,而后,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,浑浊的泪水,滴湿我衣衫,他嘴里念叨着:“咱崽真行!”他身上,浑然是一股浓重的草根味。
往后的日子,父亲的口袋里装满了草根,不知道是习惯还是真的喜欢上了那种味道,像个戒不掉瘾的老烟枪一样嚼着草根。我望着他,心底五味杂陈,有心酸,更有暖流汹涌。那草根之味,于我,成了父爱最独特的标识,苦涩里裹着甘甜。
后来,我成为了光荣的监狱人民警察,监管区的高墙电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,面对那些迷失的灵魂,我不厌其烦的进行引导和改造,因为我读懂了父亲的草根哲学——再硬的石头,也能被韧劲磨平。
去年深秋,省人民医院的走廊长而幽暗。父亲蜷缩在病床上,肿瘤将他的身体榨成干瘪的茧。我握着他青筋暴起的手,那温度低得像冰窖里的石头。他吃力地翕动嘴唇,想说些什么,最终,只是冲我笑笑,笑容里似有满足,亦似有眷恋。临终前,父亲没来得及对我交代什么,我也没来得及向他告别,就好像他没料到会离开我,我没料到他会离开一样。我望着父亲那渐渐冰冷的身体,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。父亲的裤兜里,依旧静静地排放着洗涤得干干净净的草根。
送父亲遗体回老家的那天,山风卷着黄叶,漫过头顶。我长跪父亲灵前,草根的清香在烟火里升腾。父亲安葬在他曾经无数次拔过草根的坡上,这块他拔过草根的草地,在时间流逝中已经重新生根发芽,焕发出勃勃生机。我拾起一根,放入口中,那苦涩的味道瞬间漫开,转瞬就变成甘甜的味道,我知道,那是父爱的味道。
父亲节即将到来,我坐在值班岗亭里,月光透过铁网,在草地上洒下银辉。监管区的灯光次第亮起,像父亲留在夜空中的星星。父亲虽已离我而去,但他的精神却如那草根般,在我心中深深扎根,而草根的纤维早已融入我的血脉,化作我在生产车间里的忙碌有序、在教育改造时的专业严谨、在瞪眼值班时的全神贯注、在巡逻夜里的高度警惕。在这个父亲节,我将这份爱化作文字,寄托我对父亲的哀思,因为父亲嚼过的草根,在我的生命里,正慢慢长成一片永恒的森林,而草根的清香,在警徽下弥漫开来、永不散去,激励着我稳毅前行。(文/胡程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