犁闲挂在老家的屋檐下,沾满尘灰、织满蛛网,曾经锃亮的铧头已锈迹斑剥。
父亲老了,咳嗽着从屋檐下经过。凝视着那把跟随几十年的犁,浑浊的眼睛忽然变得温柔起来,喃喃自语道,“五年了!这犁五年没犁过地了!”
是啊!五年前,父亲69岁时硬朗的身体变得虚弱起来。他总是抱怨累,不停咳嗽,喘不过气来。我陪他去县医院看过,医生说是支气管炎,开了些药,服了之后他说效果不明显。我再三劝父亲不要下地干重活了,该歇歇了。他听从了我的建议不再干栽秧打田犁耙等重体力活,但还是直起身板坚持到田间地头走走看看,松松土、拔拔草,种些包谷,侍弄些瓜果蔬菜。或者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走到乡间转转,看年轻的村民大声吆喝着牛犁地,一垄垄新鲜的泥土在铧面翻卷。父亲伫立在农事繁忙的田野,任一把犁割开记忆之门,曾经躬耕的日子一页页打开。
我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,包产到户那会分得一些土和田——虽然贫瘠,那可是我们一家五口的生活来源。父亲魁梧身材、不爱说话,总是扛着农具早出晚归、风雨无阻。母亲忙里忙外,操持家务,想方设法节衣缩食让我们兄妹三人不挨饿不受冻。一年四季,父母辛苦劳作收获了水稻、包谷、土豆、红薯等食物,滋养着我们兄妹三人像藤蔓一样顽强向上生长着。
从我记事起,每年立春后,父亲就盘算起了今年的农事安排。买多少斤谷种,买多少包化肥;什么时候翻地、什么时候播种;大沟的几块土要种包谷,万家大田要栽二次育秧……林林总总,事无巨细,在父亲的精心安排下,一年的劳作大幕徐徐拉开。
这时候,那把挂在屋檐下沉睡了一冬的犁出场了。
这犁构造简单,弓型的木质犁身,锃亮的铧头嵌在木弓前头,一柔一刚,散发出几千年农耕文明的气息。父亲仔细刮去犁身泥巴的结痂,把犁陈列在春日的阳光里,像即将出征的士兵,犁已透出饥渴的光芒。
这是父亲向大地换取食物最合适的武器。
牛驯服地站在田土里,父亲熟练地套上犁,右手扶着犁把,左手握一竹条,猛然一鞭击向牛背,大喝一声,“走起!”只见一块块泥土在铧面上温顺地翻倒,犁开的水沟则荡起一道道规则的泥浪。牛鼻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气,驮着生活的重负奋力前行;父亲卷着裤腿光着脚,任春雨湿透全身,紧握犁把,匍匐在无边的田野里,在大地的书页上抒写着沾满泥香的诗行。
我就在田埂站着,看着父亲赶着牛来来回回地犁着全家的生活希望,看着父亲汗水与泥水交织的刚毅的脸庞,我的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……
就这样,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,父亲扛着犁,扛着一家人的生活重担,在烈日下,在骤雨中,犁着春的希望,犁出秋的收获。庄稼绿了又黄了,黄了又绿了。那片父亲躬耕不辍的田野不断变换颜色,不变的是父亲匍匐的身影。当我们兄妹三人长大成人时,父亲也渐渐老了。那双结满老茧的手渐渐拎不动那把跟随他几十年的犁。几十年繁重农活的折磨让父亲的身体力不从心,终于有一天,他下决心告别那把犁。他擦干净犁身的泥土,反复摩挲着光滑的犁把,目光竟是满满的不舍。然后决绝地把它挂在屋檐的挑梁上,再也……没取下来。
父亲!晚年的父亲!就像归隐的剑客,埋葬了跟随一生的剑,走进满天夕阳,走进庄稼人的宿命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