办公楼前那棵从别处移栽过来的老樟树，断臂上赫然长出几抹红褐色的枝叶，红得跟鲜血浸透了似的，又或是凤凰涅槃时熊熊燃烧的烈火，在深秋的阳光下随风摇曳，翩然起舞。

　　昨夜，秋风萧瑟，寒蛩悲鸣，老樟树又被噩梦惊扰。近来，老樟树总是噩梦缠身，而梦境却惊人相似——一根冰凉的、生硬的、飞速旋转的锯条，狠狠地扎进他厚实的肩膀……鲜血顿时染红他龟裂的皮肤，浸入他脚下的土地……他拼命呼喊，垂死挣扎，但无济于事……锯条越陷越深，越转越慢，终于卡住……却又猛地旋转起来……他不堪疼痛，晕死过去……模糊中，他依稀听见锯条飞速旋转的呜呜声，“闪开!闪开!”的吼叫声，紧接着是“咔——嚓——”的断裂声……

　　老樟树从噩梦中惊醒过来，下意识地移开放在心口上的手。“可是手呢!手在哪里?”老樟树猛然醒悟，那不是梦!他清楚地记得，噩梦来临那个初秋的清晨，几个工程师模样的人来到他赖以栖身的地方——一处闲置多年的篮球场的边上，莫名其妙地对他指指点点，还拥抱他，用皮尺量他的腰围;中午时分，另外来了一群工人，拿着梯子、电锯和十字镐等工具，模样却没有早上的“友好”，有人爬上他肩头，狠狠地将锯条扎进了他厚实的肩膀……老樟树猝不及防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脚被截肢，腰被缠上草绳，伤口被刷上石膏涂抹剂，然后被高大的吊车吊装到卡车里。“好端端的，怎么会遭此厄运呢?难道要用我的枝叶提制樟脑?或者是用我的树干制家具，制手工艺品?……”老樟树百思不得其解，木乃伊似的躺在卡车里，任凭卡车拉着，死亡的气息渗透他每根神经和每个细胞。

　　老樟树被运到办公楼前的园林，矗立在一个硕大的圆坑里。对于老樟树来说，这是一个陌生而威严的地方，高大的楼房，庄严的国徽，还有那威猛的石狮子，无不透着庄重的气氛。那群工人用泥土将他的脚掩上，还在他身上钉上木头支架，插上营养液吊针，罩上黑色遮阳网。他们并不希望老樟树死去!老樟树浑身疼痛，头昏乏力，生死未卜。就这样，老樟树被煎熬着，一天，两天，三天……一个月后，那几个工程师模样的人又来到他跟前，对他指指点点，很满意的样子。还是那群工人，揭下了令老樟树窒息的遮阳网。老樟树睁开双眼，看到自己伤痕累累，憔悴无比，可怜至极。“我是老樟树吗?还是那棵枝繁叶茂、顶天立地的老樟树吗?”他不停地问自己，唯有断臂上那几抹新长出的红褐色的枝叶，代表着老樟树还活着，坚强地活着，“可是，这样活着有意义吗?”

　　老樟树不曾想过，会在这个多事之秋，历尽九死一生的劫难。深秋的夜晚，弥漫着刺骨的寒意，老樟树被夜的深渊包围着。没有枝叶的庇护，老樟树更像是一位断臂的裸着身子的老者，瑟缩着，恐怖、痛苦和悲伤渗入他每寸肌肤和每个毛孔。

　　不断的痛苦的回忆和思索，老樟树有些困了，竟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……梦里，老樟树与老支书杨善洲不期而遇，老人正扛着老旧的锄头，提着娇嫩的树苗上山去。老樟树追上老支书，迫不及待地倾诉了他的遭遇。老支书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老樟树断臂上的枝叶，语重心长地说道：“人生无常，荣枯不定。即便你没有遮天蔽日的枝叶，可你那粗壮的树干依然彰显着厚重和悠久;虽然你残缺不堪，但你那壮士断腕的沧桑，仍旧蕴含着悲壮与豪情。这些，难道不是人们所欣赏和崇敬的?希望无时不有，无论你看见还是没看见;幸福无处不在，只是你感觉还是没感觉!”说完，老支书扛着锄头，提着树苗，哼着小曲上山去了……

　　时值深秋，正是树与叶依依惜别、互道珍重的时候。暖暖的阳光唤醒了老樟树，老樟树迎来了崭新的一天。看着断臂上那几抹新长出的红褐色的枝叶，仿佛是烈火中重生的凤凰，在秋风中轻舞飞扬，生机盎然，老樟树欣慰地笑了，业已释然，“是啊，希望无时不有，幸福无处不在!”

　　“如果有来生，还做一棵树，站成永恒，没有悲欢的姿势。一半在土里安详，一半在风里飞扬，一半洒落阴凉，一半沐浴阳光。非常沉默，非常骄傲，从不依靠，从不寻找。”老樟树幸福地想着。

　　这，就是老樟树的春天!(王安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