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七月的一个正午，似火骄阳慵懒了阵阵蝉声，为漫不经心打盹的老黄牛催眠，悠然自得，天地自在。墨绿的葡萄架下，几个七八岁光景的小小少年，交头接耳又窃窃私语，脸上的笑容是从葡萄架泄下来的光影，在偶尔吹来的微风里摇曳。葡萄架上的葡萄，对他们来说是巨大的诱惑，可是矮的地方，熟了的葡萄已被摘去，高的地方，又够不着，简直愁坏了这群少年郎。有个男孩，眼睛咕噜咕噜转，一溜烟跑开，不一会，扛回了一把长梯，架在了葡萄架上顺梯而上，阳光透过树叶照到他脸上，仿若葡萄一般晶莹剔透。

这个少年时的生活场景，总是出现在我的回忆里，二十多年不曾老去。不仅如此，我还总是梦回故里，梦里的故乡四面环山，一条小河荡漾着整个世界，构成了梦的天堂，承载着无数少年时的欢声笑语。

梦醒后，就特别怀念贵州高原深处一个叫欧养的苗族寨子，那是我的老家，常常还会坐起来，或站起来，让记忆清晰地回到夏日炎炎的季节，除了偷吃葡萄，还回到那条小河流，和他一头扎进去，变成自由自在的鱼在河流游来游去，直到冷得牙齿直哆嗦，才依依不舍地爬出来，寻一处平坦的石墩懒洋洋的晒太阳。休息够了，又一头泅到河里，溅起漂亮的水花，冒出清澈的水面，波光粼粼，嬉戏着漫山遍野的灿烂。不知不觉余晖斜尽，星星和月亮悄悄爬上来，这时，母亲们会在夜色中出来寻找自己的孩子，声音在村野中回荡：快回来咯，快回来咯，回来咯……

那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，盛大的节日自然属于“六月六”，大家盛装出行，骑着马、牵着牛、抱起芦笙，走到一个叫母渔村附近的山坡，赛起了马、斗起了牛、跳起了芦笙。芦笙作为苗族人的魂，芦笙一响，大伙不由自主的跺起双脚，踩着点子。他大概也在八九岁时就会吹芦笙，用少年的热情与天真，吹响雄浑的旋律。我大概也在那时学会跳芦笙舞，牵着同伴的小手，一前一后，在男女老少的人群中载歌载舞。吹到人口渴，跳到人疲倦，落日余晖时才意犹未尽地收场，依依不舍地各自归家，招待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，欢饮到深夜，歌唱到天亮。

故乡的“六月六”苗族节日，对于我来说是梦一般的存在，始终徘徊，当然，还有端午节，母亲包的粽子的味道，也让我们回味无穷。——树上现摘的花椒和大蒜一起捣碎，门口清香的粽子叶，父亲现割回来的两斤前腿肉，红枣、花生、板栗，都已备齐。而母亲总是在下午快天黑的时候包粽子，两片粽叶放在一起折叠，然后放一把糯米，红枣、花生、板栗等馅料放进去，再抓一把米，细细的稻绳一捆，动作干脆利落，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包了很多，放入锅里用大火煮。这一天，母亲会一整夜不睡觉，为了给灶里不断添柴加火，煮着色香味美的粽子。于是，母亲坐在凳子上打打盹、瞌睡的身影，伴随我度过许多飘散着粽子味道的夜晚，像糯米的粘稠，浓得化也化不开。后来，读中学、大学以及在城里工作的我离开家乡在外生活，母亲便是我生命的糯米，总是粘稠地说：累了就回来，累了就回来呀……

开心且无虑的美好日子一晃而过，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故里，奔往大城市谋生，那个和我一起吃葡萄、游泳的少年也一样，去了很远的远方读大学，毕业后，在异乡当起了一名公务员。我们也随着时空的疏远而联系越来越少，仿佛从彼此的生命中各自走开，直到某年的“六月六”苗族节日，他才打电话给我，询问节日的细节，于是，我们又一起说起那些载歌载舞的日子，像喝醉一样，陶醉在往昔的河流中，像少年时的我们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。他说他怀念那个一丝不挂在河里游泳的少年，他说他怀念那些一玩就是一整天的少年时光，想念张大爷家西瓜的脆甜，想念我们的母亲包粽子的味道，那才是家的味道——可惜，再也回不去了。回味中，沉默里，日子一天天过去……

“日暮乡关何处是，烟波江上使人愁。”后来，在一个让人喘不过气的阴雨天，我突然接到他永远离开的噩耗。悲痛之余，才逐渐明白他说“再也回不去了”的悲怆与怀念。在他的葬礼上，我从人们的谈话与回忆里得知，在那个遥远的大城市，他为了省钱，和一个不熟悉的人合租房子，平时因为生活习惯不一样，经常起矛盾，最后一次大争吵后对方怀恨在心，愤怒之下提起长刀，将他砍死，一个全尸也不留。震惊之余，我知道，我心里那颗万丈光芒的星星从此陨落，他母亲的世界也从此崩塌。小时候家徒四壁，他母亲为了供他读书，一个新鲜的水果也舍不得买，苦了半辈子，也没享到什么福。葬礼上，阴雨淅淅沥沥下着，整个天地笼罩着悲伤的情绪。他的骨灰盒安安静静的放在葡萄架下，按老家的习俗，这种死法不好，不能带回家，不能进屋，不能放在堂屋上，融入先祖的阵列里。天地间，便只留下他的白发苍苍老母亲伤心欲绝的呼唤：儿啊，回来呀，你来呀……

梦回午夜，醒来已恍如隔世。转眼间又到了一年一度的“六月六”苗族节日，蓦然回首，才发现童年才是家的方向，母亲的呼唤是我一生的归宿：回去吧，回去……镜子中的自己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，但是踏着沧桑的步履，我也要回去，生死离别的我以及我们一起回去……回到故乡，回到梦里，回到母亲的身旁。只是梦里的那个一起摘葡萄，一起斗蛐蛐，一起在河里以捞河虾为乐，纯真无比的少年，再也找不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