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未上过学堂,只自学识了些字。因此,每至亲朋邻里闲谈些故事轶闻,她总有些讷讷。每每都只独自退到一旁去端茶倒水,眼中带出几分艳羡的神色来。
也因如此,到我开始识字的年纪,她便欢欣鼓舞往家里买书,似乎将自己不曾实现的,那些关于书的热望,都寄托于我的身上了。
我初时看的都是些民间神话故事,注音的版本,字体很大。她也站到桌子旁,津津有味和我看上些时候,遇到不认识的字儿,还要小声问上一句:“娟儿,这个读啥?”
但她似乎又不仅仅局限于书本上那些东西。记得有一次同她一起看杜鹃啼血,她看完故事,就在一旁嘀咕:“望帝不是因为国破家亡才啼血,他是放不下蜀中的人。”
我忍不住问:“那他为什么要一直叫呢?”
“他想提醒大家布谷,不要误了播种。而且你看我们这里的映山红,那都是杜鹃自己染的颜色,他要是恨,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花。”
她和我说她的想法时眼睛很亮,像饱蘸了漆黑天幕上,银河细碎的星光。我懵懵懂懂,不识悲欢,却被那朵红色的山茶,温柔了整个布谷鸟活跃的春天。
等到我年纪渐长,涉猎的书目越来越庞杂,她便不再和我一起看书了。但仍从扣扣巴巴的生活里,给我挤出买书的钱。而我也庆幸她再看不懂我的那些书,于是在少年心事总是诗的年纪里,一边读着“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”、“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”,一边偷偷将心事都写进自己笔下的“桃花源”。
她甚少进我的小房间,就算是打扫卫生,也小心避过了我随手放在一旁的书本。她不再和我说她理解的故事,我也以为,她是不理解我的。
那一日我又看书到深夜,万籁岑寂,屋后的竹林沙沙风鸣,有猫头鹰在风声里“咕咕,咕咕”,声声啼鸣。她推门进来给我倒温水,放下手里的水壶后,却没出去,而是偏头细细地倾听。
我不解地看她,她却莞尔一笑,道:“杨过在找龙儿呢,你听,他在叫姑姑。”
窗外猫头鹰的“咕咕”声像是忽然化成了一道风,拂过了绝情谷里的龙女花,拂过了断肠崖头的十六年,也拂过了十六岁的我,心绪难平的心田。
我有些脸红,因为她这隐晦的浪漫,和更为隐晦的对爱的提醒。
“哎呀,你好好看书,我出去了。”她笑着打破我的局促。
我却忍不住辩解:“我平时真的只是看书。”
她哈哈笑起来,眼角两条弯弯的笑纹:“我知道,多看看书挺好的,不想和妈妈说的事,你自己看书也能找到答案。”
“妈,我……”
“你以后要去很多妈去不了的地方,见识很多我没见过的事,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,但是书可以教你。”她调皮地眨眨眼,像是十七岁的俏皮小姑娘。
后来,她真的再没有教我什么了,疾病来势汹汹,她离开得很突然,而我和父亲仓促地收拾着一片狼藉的家,甚至来不及去悲痛。
及至第二年春天,我去给她扫墓,矮小的坟茔,已然长满了青青绿草。压抑了一年的悲伤,才像是地底积蓄了千万年力量的岩浆,在这一刻喷薄而出——“君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”
我想起那些年,她循循善诱,将我带进书页里的世界,大抵也是知道,这世上的陪伴,往往都有“始”无“终”,而那些支撑着我们在这世间踽踽独行的力量,无不来自于个体强大的内心。她将我带进那个色彩纷呈的文字世界里,学会温柔以待,学会浪漫不渝,也明白了聚散无常,离合悲欢。让我在以后没有人陪伴的那些日夜,也有富足的精神世界,去抵挡来自这个世界的“严寒”,而不必同她一般,在高朋满座里,为文字的贫瘠而羞愧。
枕上诗书闲处好,门前风景雨来佳,又是一年春好处,且待我,从头再来,慢慢读过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