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贵的端午,和满山满谷的粽叶密不可分。彼时万物向阳,浓荫碧透,夏日温润的季风带来酣畅的雨水,翠染漫山箬竹。得了空闲的农人,自可去山涧溪坎边采两把回家,赶在节日前包上糯米,起锅开火,片刻便可引得一群孩子在门外探头探脑,齐呼“好香”。
我父母都是生意人,少时没空带我采粽叶,每每都是卡着端午那日,才囫囵包上几个粽子给我解馋。因此每当闻着哪里传来竹叶糯米的香味儿,我便宛如一只努力抬起前腿的狐獴,巴巴伸长了脖子张望。
等到十来岁大,可以漫山遍野撒野了,我便也想提前给父母做些准备工作。于是吆朋唤友,七八个半大孩子聚在一处,商量着怎么去采些粽叶回来。
村里何老头家有一小片苦竹,叶片小半个巴掌大,和粽叶像了个七八分。一群分不出个好歹的孩子商量半日,深信不疑地钻进竹林采叶子——攀爬的顺着竹干窜上去两米来高,用身体坠着竹子往下弯,坠低了其他人便依次过去往下拉竹干,等到整株竹子垂下来,便开开心心拥上去,将翠玉似的一蓬竹子薅成了秃头。
少年随心恣意,浑不记得竹林有主这回事。等到何老爷子走出门来倒淘米水,就见到自己一片苦竹七零八落,气得花白胡子乱颤,一声厉吼。
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,自然是跑不过十来岁的皮猴子。一群小孩儿用外套兜了竹叶,慌不择路从竹林另一边跑了。
等我绕了半个村子回到家,还没来得及邀功,就被母亲一把揪了耳朵提溜过去。我这才发现,隔壁的难兄难弟已经被竹篾抽得满地乱跳了。
父母对我管束向来严厉,立时就拎着我去何老爷子家赔礼道歉。
于是半个小时前还在一起勾肩搭背的毛孩子,半个小时候后抽抽噎噎排排站,指着我控诉:“都是她非要喊我们去采的,还说粽子叶就是那个。”
我对自己的判断信心十足,不满反驳:“那就是粽子叶。”而后被母亲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,让我好好站好别说话。
老爷子已经七十几岁了,气呼呼瞪我们,嘴上狠狠教训了一番,最后却对我父母道:“小孩子不懂,但是真的想帮忙,你们不要只知道打骂,多带她去看看。”
那一日回来后,母亲背了小背篼,亲自带我去了村子后的山林里采粽叶。
我才发现粽子叶不是竹叶,而是更低矮一些,长在湿润山林里的箬竹叶。巴掌宽的叶子青翠欲滴,在云贵夏日微微的暖风里,散发着大自然最原始的清冽竹香。
我也才明白,那个吹胡子瞪眼睛,却不忍父母对我们打骂的老人,用他自己的方式,在和我传递关于行事和对错的观念。他留存了一群小孩子对事物的求知欲和热情,让我们在记住惩罚的同时,依然保存少年的热望。
这么多年过去,我已经记不清老爷子的模样了,但却清晰地记得箬竹叶的样子,记得在哪些地方,可以看到大蓬生机勃勃的箬竹。而后在每一年端午粽子飘香时,又梦回那一年的初夏,粽叶甘冽的清香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