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时对季节的印象,似乎开始于一个落雪的清晨。
母亲轻轻摇晃着被褥下睡得晕乎乎的我,低声喊:“娟儿,下雪啦,快起来看下雪了”。前厅的土灶烧得正旺,映得房间红彤彤的,我迷迷糊糊爬起来,透过木窗小小的棱格往外看——青瓦覆雪,四野苍苍,细竹被压得弯了腰,偶有竹身承受不住地一颤,便簌簌摇落小片儿碎雪沫子。
天光渐亮,小孩子们陆续醒来,纷纷奔出门去玩雪,一时嬉笑声、尖叫声,大人的呵斥声响成一片。我在雪地里疯跑一阵,弄得裤子鞋子湿漉漉的,冻得脚丫子都有些痛了,才跑回家里土灶前烤火。
那会儿无烟煤在农村还是金贵东西,大多数人家还在烧薄块的烟煤,我刚扑腾到火炉旁,就见母亲往灶膛添了一铲子煤块,浓重的烟味儿和扑飞的细灰呛得我直咳嗽,只能愣愣挪了几步退开。
“站远点,站远点”母亲低低呵斥,熟练地将灶底的死灰往外扒,又扔了两个土豆进去,这才对我招招手:“过来吧,一会儿燃起来就不呛了。”
我挪到比我还高些的火炉前,扭动着爬到母亲怀里。那土灶是砖土结构,砖面砌起来二三十公分,再收紧一些往上垒,火盘上再用土筑上四个墩儿,便于架锅。我将脚搭在底下多出来的那一小圈砖面上暖烘烘地烤,再伸手去够两个墩儿中间透出的热气,美滋滋地问:“妈,洋芋可以吃了吗?”
她笑着点我的额头,说:“刚放进去呢,要吃生的呀”。
我于是规规矩矩任她抱紧我,巴巴守着那两个灰洞里焐着的土豆,倒是也忘记了手脚还冷着。
家里也紧跟潮流换成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,不用承受烟煤之苦,还省去了倒灰的麻烦,非常便利。于是白天我就守着火炉烤糯米糍粑,晚上再央着母亲把炉子留在房里过夜。
四季往复间不知落了几场冬雪,呼啸的光阴将许多人和事都留在过去。前几日我正伏案工作,忽听到单位门前那条小路上有人在吆喝着卖煤,我一时有些出神,因为已经有多年未曾听到这样的声音。
不知何时城里开始铺设地暖,农村也出现了油汀、电炉、电热板等取暖设施,似乎那个烟熏火燎的年代都随着无法追溯的年华一起远去,凝固成一个时代的人们偶尔梦回时才清晰的剪影。而在那些未曾被施予目光的冬日,所有变化都如春日冰层渐融的河流,在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,终于在某一个晴天被人们窥见了破冰而出的清澈河水。
或许对很多普通人来说,历史的波澜壮阔和这片土地天翻地覆的变化都难以一一深刻地讲述,但他们一定可以回想起那些设身处地的隐秘变化,在舌尖上的菜肴中、蜿蜒的公路上,或是母亲冬日升起的,那一团小小的炉火里……